潼关人物志·岑参

作者: 潼关人大
发布于: 2023-12-07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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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 参

 

春已老,正是绿暗红稀之时,暮云中的楼阁映衬着帝都的繁华,刚及弱冠的少年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城池,荡荡乎八川分流,驰骛往来,激荡着长安城的丰饶巨丽,也激荡着少年的内心。

少年骑驴而去——后来写出“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句子的人,此时大概还没资格骑马吧。彼时唐朝,工商、布衣、僧道、未进关的进士、低阶小吏都不得骑马。孟浩然“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杜甫“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白居易“日暮独归愁未尽,泥深同出借驴骑”,诗人们才高而位低,多是骑驴大师。

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少年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出入二郡”之途。

而二郡的中点,在潼关。

少年名岑参,身上流着贵族的血。

他的家族从初唐到盛唐,历6个帝王,出了三个宰相,其父也曾任两州刺史。然而,他的家族在武周与李唐的政治斗争中失败,从此家道中落。其父也在他十岁左右时去世。他从垂髫到及冠之年,眼睁睁看着的,一边是帝国承平盛世的辉光,一边是家族的孤寒贫寂一落千丈。他有意中兴家族,所谓“朱门复启,相府重开”(《感旧赋并序》),更有意为自己赚得一份前程。

此次来京,他本踌躇满志。他5岁属学,9岁开始治文,15岁随兄幽居嵩山,其间饱读经书、且访道问禅。20岁时,他一路风尘仆仆向西来到长安城,献书阙下,等待数日,却终如石沉大海。

他黯然离开,往东行,去往他的家乡南阳,他出发的起点。

潼关,中原与古雍州的界点。到潼关时,天已黄昏。

孤烟薄暮,古木参差,功业未建,少年心里涌动起一抹斜阳照客愁的惆怅。

他登临汤汤黄河大拐之上的津楼,前人陈子昂所写“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蹰”虽不是写此地,但那心境何尝不是一样的呢。西去的夕阳久久悬挂在黄河之上,笼罩着孤兀的津楼。他想到了商周交替时的伯夷与叔齐,作为商王朝的末世子孙,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上。在命运与道德的大是大非抉择中,他们选择了守住自己的风骨与节操。

少年极目远眺,大河裹挟着她所看顾的华夏子孙的命运汤汤奔流不息,而这一路奔腾的,是鲜血,是悲咽,是沉重的文明。

他想到了西晋时第一美男子潘岳(潘安)从洛阳到长安,兴《西征赋》之叹:“古往今来,邈矣悠哉!寥廓惚恍,化一气而甄三才……古往今来的历史,确实是太久远了!广远而又令人感到恍惚,从开天辟地时混沌一气而产生了天,地,人三才。所谓三才,就是天,地,人的大道。“问休牛之故林,感徵名于桃园。发阌乡而警策,愬黄巷以济潼。眺华岳之阴崖,觌高掌之遗迹。忆江使之反璧,告亡期于祖龙。不语怪以徵异,我闻之于孔公。”周武王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我访问了周初放牛的故林,在这名为桃园的地方颇有感触。挥动着鞭从阌乡出发了,顺着黄巷坂来到了潼关。远望华山之阴的悬崖峭壁,看到了高掌的遗迹。想起了秦始皇的死亡。不谈论奇闻逸事来验证世事,孔子曾这样说过……

潘安浩浩汤汤的《西征赋》映衬着岑参此刻在大山大河间对天地人类命运的大思索,此刻,在兵家征战的潼关,这份厚重的历史,让他的内心在辽阔壮丽与怅惘悲戚间徘徊。

 

是晚,回到潼关驿馆,他一气呵成写下《东归晚次潼关怀古》:

暮春别乡树,晚景低津楼。

伯夷在首阳,欲往无轻舟。

遂登关城望,下见洪河流。

自从巨灵开,流血千万秋。

行行潘生赋,赫赫曹公谋。

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

 

是时,年方二十的他,尚没有后来迥拔孤秀、奔腾跳跃的笔力,但由自然之景至怀古之幽情、再至人类大道的大思考、最后回到自我,浑然天成,已显其胸怀气度。

之后十年,众所周知,岑参在弱冠至而立年间,往返于京师与洛阳,与杜甫、高适、王昌龄等成为亦师亦友的至交。在后来的人生聚散离合中,杜甫为岑参写下了“思君令人瘦”的句子,也是杜甫在后来写出“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指高适、岑参二人成名晚、才学却佳,奠定了后来唐边塞诗巅峰“高岑”之说。

“出入二郡”的十年里,他娶妻生子,渐渐定居于长安。长安可仕可隐,仕于京师地,隐于终南山。故有“吾庐终南下,堪与王孙游何当肯相寻,洋上一孤舟”的句子。

大约在27岁前后吧,岑参终于进士及第,因唐时三年留守之制,他在等待授官期间四方游历,尤以游历河朔为胜,行走于莽苍的华北平原,浸润于自然,察慧于社会,交友于江湖,其间心智早非当年少年可比

天宝六载春,岑参被授了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大约是个看管兵甲仗器、库府锁匙的小官。这年他三十了,写道“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三十岁了,不再像应进士试时那样对仕途充满了幻想。虽然他自称“不敢耻微官”,但事实他的家族曾经一门三相的那种烈火喷油繁花似锦的光景一直刺激着他,烤炙着他的内心。

盛唐游览之风盛行,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 “……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骑着驿驴看天下,是盛唐才有的风景,胸怀天下,悠闲又气度从容,数百个诗人在漫长的时光中行走,向东,在江南山水间走出了“浙东唐诗”之路;向西,阳关、玉门关、凉州、敦煌、酒泉、新疆……那是一条艰远豪壮的北方边塞唐诗之路。火山云,天山雪,狂风卷石,黄沙入天,漫长的边境线,路途遥遥又漫漫。

在长安城里仕途蹉跎的岑参,决定西行,抱着“功名只向马上取的理想,希望在极地的军旅中获得自己的前程。33 岁这年,他赴远安西,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僚。沿着河西走廊行到西域,沙碛千里,冬风冰冽,夏风如焚,行人去来,遇之多死。玉门关外“黄沙万里白草枯”。边城寂寞荒远,古战场鬼哭夹道,但这异常辽阔的景象让诗人眼界大开,诗境也格外辽阔壮丽。“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这一次西域行有两年时间,千辛万苦回到长安城,他罢幕闲居于京师,仕途仍然茫然。天宝十三年( 754) 夏秋间,38 岁的岑参第二次入西域、到北庭,成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幕僚。

或许岑参缺乏一个杰出政治家的手段与机遇,艰难的西域之行并没有成就他的致仕之路,但是西域的瑰伟奇丽、神秘怪异却开放了一个诗人的心灵,使其以其激昂的声调,浪漫的想象,慷慨的情感,富丽的色彩,打开一帧帧磅礴奇峭的画卷,从此与高适一道,将盛唐边塞诗推至巅峰。“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鬼。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一生大笑能儿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何其雄壮!世人皆说二人笔力近似,但高适出身将门,“家贫”、“少落魄”,成年后漫游燕赵,结侠隐居,尤其出塞后,他能将目光向下,将家国、边塞、沙场与戍边战士之疾苦、少妇之情怀融合,他的诗质朴精悍,动人心魄。岑参则出身落魄贵族,亦然是“少孤”,随兄长长大,但贵族的目光少能关注平民,他的诗绮丽浪漫,融情于景。

在胡地的日子,他写下来千古传唱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袭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漫天风雪,山回路转,以南方早春梨花形容极地的奇寒,真是奇瑰的想象,磅礴绵长的笔力,被称为古今第一雪天送别诗。

他从西域归来,几年后,终于被授了个从五品的官——虢州(今河南灵宝)长史,一个辅佐刺史的职衔。两年虢州期间,他踏山水,赴函关、访友人,或许是他人生中比较轻快的时,故而还能自嘲,“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旧路归。”

公元762年,他以太子中允、兼殿中伤御史充任关西节度判宫,正五品下的中阶官员。关西,即潼关以西。他离开虢州,来到他数度经留的潼关。此时,安史之乱还没结束,哥舒翰早在几年前就因杨国忠之祸而被逼兵出潼关,从而大败,在囚于洛阳期间,被安禄山之子所杀。此时的潼关虽然重新为唐军镇守,但安史之乱仍未平息,经此重创的唐王朝日趋腐败,中原板荡,民不聊生,战士效命疆场,将领则荒淫享乐,不思征战。他在这里与故友相遇,深深为其悲叹,故友大才之人却不得重用,纵抱治国济世之良策,却无由施展。

岑参远眺西岳华山,旭日初升,霞光满天,春风已至,秦岭巍巍,大河汤汤,山河依旧,但家国疮痍,早不复是那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万国膜拜的盛唐。

岑参写下:

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胡寇尚未尽,大军镇关门,

旌旗遍草木,兵马如云屯。

圣朝正用武,诸将皆承恩,

不见征战功,但闻歌吹喧。

儒生有长策,闭口不敢言。

昨从关东来,思与故人论。

何为廊庙器,至今居外藩,

黄霸宁淹留?苍生望腾骞。

卷帘见西岳,仙掌明朝暾,

昨夜闻春风,戴胜过后园。

各自限官守,何由叙凉温?

离忧不可忘,襟背思树萱。

 

为家国忧,为友人忧,为别离忧,此时已经45岁上下的他内心忧愤,未来茫然。

三年后,他出任了此生最大的官——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看似是升迁,但当时西蜀的环境,无异于一种贬黜。当时安史之乱的遗祸未尽,剑南西川兵马使崔旰杀西川节度使,据成都,自称留后,西蜀大乱。此时,西方的吐蕃国也趁机入侵。公元766年,杜鸿渐受代宗之旨,以使相出镇西川,平定崔乱,岑参即随其入蜀。一年后,岑参被罢官。他本欲取道长江东归,却因杨子琳之乱,散卒、盗贼交相为患,遂阻留泸口(今四川泸州),不久改计由剑阁归长安,道经成都,寓居成都客舍。

直到公元769年,岑参客死于旅舍,终没能回到长安。

他的一生,都在雄心进取与隐遁逍遥的矛盾中度过,他的仕途,“金尽裘敝,蹇而无成”,终究没能光复门楣。他一生飘零,用脚步丈量世界,用纸笔书写他胸臆。数次出关入关的迢迢远途中,潼关的驿馆、关路、关城、津楼处处都留下了他的履綦脚步,黄河、关山他的豪情与忧愁。

这些,潼关也从没忘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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